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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章 庭州之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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簡道密藏的蠟丸書被搜將出來,不禁面如死灰,心說完蛋了……不想我一時立功心切,且不敢辭太尉的指令,奉命西行,結果竟要埋骨異鄉!

但希望對方給我來個痛快的吧,不要拷問……不必拷,你問什麽,我但知道,知無不言便是了。

卻不想那年輕人大笑過後,竟然站起身來,一擺手斥退衛兵,隨即將搖搖欲墜的簡道攙扶著坐下,朝他一拱手,用頗為嫻熟的唐語說道:

“嚇著先生了,懇請勿怪。我並非蕃賊,我是金滿州都督朱邪盡忠是也。”

簡道當即轉駭為喜,但還不敢確信自己真有這般好運氣,急忙追問道:“汝……你……貴部是沙陀?”

沙陀本是西突厥別部處月的一支,游牧於蒲類海一帶,高宗朝征伐西突厥沙缽羅可汗阿史那賀魯,沙陀臨陣倒戈,相助唐軍,即於其地置金滿、沙陀二羈縻州,旋命酋長朱邪金山世襲金滿州都督,封張掖郡公。

金山死後,其子朱邪輔國嗣位,累爵至永壽郡王;輔國死後,其子朱邪骨咄支嗣位,因回紇內附,被加封為回紇副都護。安史之亂起,骨咄支率兵跟從安西、北庭行營東去勤王,被唐肅宗拜為特進、驍衛上將軍。

簡道自然聽說過這個沙陀部,便問:“貴部大人……金滿州都督,不是驍衛上將軍,其名為骨咄支的麽?”

朱邪盡忠面色一沈:“所言正是家父,已於去歲辭世了……”

沙陀部世居的蒲類海周邊地區,在伊州境內,而伊州從屬於北庭節度使,因此朱邪骨咄支便相助李元忠與來侵的吐蕃交戰,去秋終因連月勞累,感冒風寒,得病去世了,遺命其子盡忠嗣位。

知道自己所遇的是沙陀部,且沙陀部還跟來之前所聽聞的那樣,仍奉唐朔,未降吐蕃,簡道不由得心中大定。隨即朱邪進忠便命人殺牛宰羊,擺設酒宴,款待簡道一行,他親自陪著簡道喝酒,席間問起:

“先生今為李太尉致書於北庭李帥,卻不知李太尉是哪一個?先父曾率兵東去勤王,歸來與我說,中朝李太尉名諱是光弼,卻有傳言已然辭世——難道還健在麽?前歲李朔方更命馬從事送信到北庭,雲正在整兵秣馬,欲圖收覆河西,未知今日準備得如何啊?”

終究路途遙遠,又被吐蕃人隔絕中道,且封鎖消息,朱邪盡忠等人對於東方情況的了解極其滯後——甚至於,要不是前年李汲派馬蒙繞道回鶻,跑了趟北庭,郭昕、李元忠連最新的“大歷”年號都不清楚,日常公文仍署“永泰四年”……

簡道笑著回覆他:“敝上李太尉,即前歲致書的李朔方也。馬從事歸還後不久,蕃賊來侵會、原二州,為敝上所逐走,乘勝追擊,規覆了涼州。旋聖人即轉敝上為河西節度使,封拜太尉。去歲,更於張掖大破賊,又收覆了甘州……”

將前情後事,大概介紹一番,朱邪盡忠越聽越是興奮、歡喜。

因為吐蕃勢強,歲歲來侵,而安西、北庭的唐軍與本土斷絕,只有招架之功,全無還手之力,導致附唐諸胡,紛紛倒向吐蕃,或者暫且騎墻觀望。其中北庭轄區內仍肯為唐家奮戰的,大概就只有沙陀一部了吧,且骨咄支臨終前還叮囑兒子說:“我家世為唐臣,深受聖人隆恩,絕不可背。草場到處皆有,天子卻只有一個——汝若為蕃賊所逼,寧可舉族遠走,亦不可降蕃也!”

朱邪盡忠當時自然是流著熱淚,答應得好好的,可是等老子一咽氣,他坐上族長和金滿州都督的寶座,卻不由得打開了自家的小算盤。老頭子說“草場到處皆有”,可蒲類海普天下卻只有一處啊!此處數十裏碧波蕩漾,周遭水草豐美,非但伊州境內,整個北庭都是獨一份兒,誰能忍心放棄哪?

確乎天大地大,草場各處皆有,但這般臨湖的好地方卻實在不多,且即便還有,也早被人家占據啦,怎麽可能輪得到遷來的別部呢?

朱邪盡忠難免起了點歪心思,心說只要吐蕃仍許我部在蒲類海周邊放牧,我便降了蕃又如何?

但他終究曾經跟隨其父多次與北庭唐軍並肩作戰,友朋不少,感情上還是傾向於唐朝的,除非迫不得已,北庭再難固守,否則絕對下不了決心去跟吐蕃聯絡。由此心中矛盾,寢食難安,今天一聽怎麽的,唐軍已然收覆了涼州和甘州,那距離伊州就不遠啦!

哦,其實也還有一千多裏地呢……但若從涼州算起,可以說西進收覆失土的征程,悄無聲息之間,已經走了快一半兒啦。

“可惱蕃賊,竟然封鎖消息,不使西域諸族知曉涼、甘二州還唐之事。若能將此訊遍傳三州、四鎮,必能安定人心,諸部或可並力禦蕃矣!”

朱邪盡忠最高興的是這一點,倘若用這一喜訊將許多首鼠兩端的部族依舊拉回唐家陣營,且將部分附蕃的部族轉為騎墻派,則我沙陀不必要再孤軍奮戰啦。

於是詳細詢問河西軍中內情——那封發髻中所藏密書,內容很簡單,主要只是證明一下使者的身份罷了——簡道卻留了一個心眼兒,只道四成,不肯盡吐——誰知道你會不會轉過頭去,把消息賣給蕃賊呢?其實吧,對面若是敵人,只須抖抖鞭子,不必真的動刑,他或許就知道不知道的,全都招了;反而對面是自己人,他情報不敢給得太多。

因為不管怎麽說,胡部就是胡部啊,朱邪盡忠終非唐人也。

朱邪盡忠年紀雖輕,人卻精明,見狀也不惱怒,也不點破,只是對簡道說:“先生請在我軍中少歇一兩日,我還有些事情要辦,且待事畢,親送先生往金滿去見李帥。”

那麽沙陀部在這兒忙些什麽呢?朱邪盡忠也不瞞簡道,解釋說:“伊吾難守,乃將棄之矣。”

吐蕃去歲發兵北上,險些打破了伊吾城墻,而北庭又沒有足夠的人力、物力加以修繕,倘若今秋再戰,多半不守。由此李元忠下令,將伊州的唐人盡數遷往庭州,只留一千兵在伊吾城中,將來能守便守,不能守也方便撤離。

沙陀部由此奉命前來,護送唐人和物資北上。

簡道問朱邪盡忠:“貴部有多少人?”

朱邪盡忠一梗脖子,傲然答道:“有三萬落,三萬勝兵!”

——游牧民族所說的“落”,相當於說“帳”、“戶”,三萬落就等於三萬戶;至於勝兵,不是指能戰之精兵,而僅僅指軍役而已,游牧民族人皆能戰,基本上一戶可出一騎。

當然啦,人有勇怯,馬有良駑,這三萬騎不可能盡數上陣,一般情況下會留老弱等七成守部,真正出征作戰的,一萬騎頂天了。

但即便如此,也算是難得的大部族了——涼、甘兩州的羌胡,多數也就幾千人不足萬的小部落,即便靈州的渾部,也還到不了三萬帳。由此,朱邪盡忠才會面露驕傲之色。

簡道商賈出身,慣會做人,當下急忙奉承了幾句,說得朱邪盡忠滿臉堆笑。但隨即簡道話鋒一轉,問道:“近年來,蕃賊多將主力西出,攻我隴上,則發於西域者必不多。聞安西、北庭,尚有萬餘軍馬,更加貴部三萬勝兵,難道還敵不過麽?為何竟要放棄伊吾啊?”

朱邪盡忠聞言,不禁輕嘆一聲:“先生有所不知……”

自高原北征,道路並不好走,確實吐蕃每次來侵的兵數都不甚多,但問題是:一,安西、北庭唐軍與本土斷絕了往來,導致物資匱乏,只能守城,而輕易不敢出而野戰——郭昕被迫跟吐蕃軍野戰過幾回,雖然勝多敗少,但吐蕃有後援而唐軍沒有,結果反倒把於闐給丟了……

二,正因為唐軍主要采取守勢,導致吐蕃兵橫行四鄉,迫降了諸多胡部,成為吐蕃的仆從軍,真蕃而再加上這些仆從,就不僅僅兩三萬之數啦。

三,北面還有突騎施、葛邏祿,時常呼應吐蕃,發起攻勢……

“實話告訴先生,倘若李太尉不能盡快發兵西來,打通道路,應援安西、北庭,怕是這大好山川,將盡落蕃賊之手啊……或者唐軍既沒,回鶻南來並吞,亦未可知。”

“則若事急,貴部又如何?”

朱邪盡忠當然不能說“那我便降蕃算了”,只得面露憾然之色:“唯有北走,去附回鶻而已。”

簡道忙說:“還請再堅守兩三歲,太尉大軍必至!”隨即開始長篇大論地吹噓李汲的武功,平安史之亂、定河北諸藩、收涼、甘二州,殺周智光、逼田承嗣、敗莽熱、逐綺力蔔藏……仿佛最近十年來唐家所有大仗都是那位李太尉指揮的,且只有大勝,絕無平局,遑論敗績。聽得朱邪盡忠頓生仰慕之心,最後問:“先父歸來時,雲唐家大將,唯郭司徒、李太尉也……是指昔日的李太尉,不知今日的李太尉比之如何?”

簡道笑道:“先太尉已歿,而郭司徒老矣,我家太尉正在壯年,能騎烈馬,舞大槊,開七鈞之強弓,當世無人可敵。便吐蕃大論馬重英,昔日也曾被我家太尉輕騎所逐,幾乎不免。”

朱邪盡忠不禁眼望東方,慨嘆一聲:“今生若得見這般英雄之面,死亦不枉了!”

三日之後,終於事畢,朱邪盡忠率部返回蒲類海一帶,隨即陪著簡道西行,前往庭州。

庭州治所,也即北庭節度使所在,曾經多次遷徙,最終定在了金滿——朱邪氏雖然世襲金滿州都督,其實早就管不到本羈縻州之事了。如今的北庭節度使,其實由安西節度使馬璘兼任——故此人稱馬鎮西——李元忠只是節度副使而已,但朱邪盡忠等還是習慣稱之為“李帥”,不言其“副”。

李元忠早就得到了消息,當即盛擺儀仗,迎接簡道一行。然而簡道四下打量,還是瞧出來這支瀚海軍裝具多數陳舊、敝陋,武器也多有欠缺,想來伊州的伊吾軍、西州的天山軍,將更不堪吧……

聽說李汲已被拜為太尉,李元忠心裏多少有點兒泛酸,他心說想當初在隴右時,那還是個需要我耳提面命的稚嫩小夥兒啊!當日我若不奉命西鎮,而是留在中原,如今一鎮正職唾手可得,即便做不上太尉,總得給個三品吧,不似如今,百戰餘生,卻仍著朱袍……

好在他十年前就沒敢小瞧李汲——當然主要因為李汲是齊王李倓的親信——相互間處得頗為融洽,當下不禁慨嘆道:“昔日便知李長衛必能附龍尾而青雲直上,果然我未曾看錯人啊!”

他也詳細向簡道打聽河西鎮的內情,簡道這回不再隱瞞了,但有所知,合盤托出,且更添油加醋,往強裏多說三分——這也是來前李汲關照過的。他還透露,說太尉有計劃今年便攻打肅州,倘若戰事順遂,或可直抵玉門關……

“然而蕃賊去歲侵隴失利,今取守勢,或將匯聚主力於肅、瓜二州,或者急侵安西、北庭。太尉使我寄語李帥:‘切勿因強援將至而懈怠,乃至行百裏半九十九,功敗垂成也。’”

李元忠頷首道:“我也正有此意。倘若前歲不聞中原之情,或將各城固守,寧死不肯後退半步;然今聞援軍將至,故先遷走伊州唐人,若賊侵急,再棄伊吾,收縮兵力,專守折羅漫山一線……”

折羅漫山在伊吾城北面、蒲類海之南,而北庭伊吾軍的駐地,其實不在伊吾城,而在蒲類海北。放棄伊吾,等於空開大道,使蕃軍可以直向庭州,但若能將伊吾軍和沙陀部主力依山布防,可從側翼牽制蕃軍,減緩其進取北庭的強度和速度。

那麽,秋日將至,吐蕃方面又是如何打算的呢?

新的政事堂九位同平章事匯聚商議,一致主張,今秋不再去攻打隴右,只於洮水一線,采取守勢。

這是因為連歲東征,不但未得寸土,反倒被唐人反推回來,損失慘重,導致吐蕃國內物資匱乏,士氣低落,上下的厭戰情緒也逐漸強烈。理論上就應該全線收縮,穩守幾年,發展經濟,積累物資,才好再次發動對外戰爭,但問題是,有幾場仗是避免不了的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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